一个妓女的爱情

文|我是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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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侧耳谛听,像是想从门外的虚无听见精灵的耳语,可门外连丁点动静也没有。时间已经过了十分钟,她依旧悄悄地等待着,心里焦躁不安尤如燃烧的荆棘。

时针指向五,分针又向前走了好几步的时候,外面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——她早能轻易分辨他的脚步声。等不及门铃响起她就扑到门前,开门看见果然是他。她紧紧地把他搂住,身体紧贴着他,让他把手放到自己的腰侧。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,在她雪白的额上吻了一下,二人随即走进那个行将崩塌的幸福小世界里。

她的小世界是个百余尺的小房间,房间内陈设简陋,只有基本的家具和生活必须品。家具都是些老旧的廉价品,却偏要向来者装出一副有气派的样子,绣着土气的花样,好像粉饰的太平,明明一切都漏洞百出,昭然若揭,却偏偏要自欺欺人,视而不见。在这里所有所有都要继续沉沦、腐朽、溃败,直至倾圮、毁灭。

他对她说着亲昵的话,情感真挚;他轻柔地抚摸她,动作干脆利落。他已经不是往昔那个腼腆的少年。他才二十来岁,年纪比她要小。她的长相俊美,肌肤白晳好像施洗约翰。当他的唇贴上她的唇,她就想起两个月前她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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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六月的夜晚,雨下个不停。瞧见窗外细雨斜斜,她心想再也不会有“客人”来了。正为此感到宽慰的时候,却听见门铃丁零零地响。打开门,门前出现一个身材颀长,温文儒雅的少年。他看上去年纪要比她小一点,衣肩和裤脚都被打湿了,垂在手的短伞不住往地上淌水。

他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,从城市光明的中心走到昏暗的一角。在这个颓垣败瓦似的旧区,太阳快将落下的时候,他像只老鼠似地从街道偷偷摸摸地窜进狭小的洞里——那的确是个洞,因为它连门也没有。洞内光线微弱,越过旁边一排密密麻麻的生锈的铁信箱,沿螺旋状的逼仄的楼梯往上爬,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扭曲的空间:斑驳的墙身贴满被人撕得七零八落的宣传纸,偶有粗言秽语锦上添花。这个地方就像是文明的排泄口,一切丑陋的、卑劣的东西都被堆在了里面。

他走到楼梯的尽头,本来一个偌大的单位藉由一条狭小的走廊分成好几个公寓——这就是所谓的劏房。进入这样一个地方,他战战兢兢,心脏扑扑乱跳,当他看见她,霎时被她的苍白的美吸引,可顷刻他又垂下了脸,不敢抬起头,就像是面对着自己的罪孽。

她让他进来,可此时他却几乎想退却。

“干嘛还不进来?”她的声线诱人,却显得虚伪造作,无不嘲讽的意味。她的眼神是诡异的,她肌肤的颜色像是颗被去了皮摞在一旁的苹果,她的脸掺杂着掩盖不住的丝丝凄楚。

她的细长而嫰白的手臂本来像是鸽子的翅膀,此刻伸向他时却羽化为蛇——一条狡黠、灵巧的白蛇,把他牢牢缠住,把他拉进它的昏暗的洞窟里。

他环顾室内,这个狭仄的空间,它俨然是个整洁的牢房。天花旯旮阳光照射不到的墙上都是霉渍。房内摆着一张双人铁床,铁床的旁边放着漆色斑驳的床头屉,斜对面是个同样陈旧的衣柜,还有一把廉价的胶椅被置于一旁。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,即便空间狭小,但还是让人感觉一片空寂。

“往哪里看呢?”她问。

他没有回答她,而是害羞得垂下眼睛,既不敢直视她,也不敢与她搭话。她熟练地脱下他的外套,把双手放到他衬衣的开领,然后像解开绑结般一个劲儿地解开他衣服上的纽扣。她发现那件衬衣的质料很好,纽扣精美。他的肌肉结实,手指却是纤细的,他的身体传来人造的芬芳。

她对他愈加怨恨起来。他不明白,为什么起初的她一脸温柔,眨眼间却变得如此媚惑,紧接着又怒容满面——难道女人都是这样飘忽的吗?

她抿紧嘴唇,继续去解余下的纽扣。

她想起半年前,弟弟突然病倒,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家急需一笔钱,于是素来重男轻女的父母果断地把她卖了。她被卖到香港,到步时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。她曾经反抗,打算死也不从。她每天被打,甚至被强奸,然而她仍没有屈服。

最后那些男人半威吓半利诱,拿她弟弟的事来要挟她,说要讨回给她父母的钱、要派人打断她弟弟的脚。她知道没有人能救她、没有人想起要救她、没有人愿意救她。最终她放弃了,或说是自暴自弃,她的灵魂一夜间坠入黑暗的深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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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为他宽衣解带,然后把自己脱得一干二净。他看见她的胴体又苍白又瘦,却依旧美丽无匹。

他忽然不想要她,不想再伤害她,然而她却要他,她必须要他。

他看着她诱人的身体胀红了脸,却什么也不敢做。她由此知道他是个未经事的。不知道是为了把他尽快打发掉抑或是起了母亲般的怜借的心,她把他推倒床上,捉紧他的手去抚摸自己。她引导他的手从自己的脸面、颈项,一直滑向锁骨、胸脯、小腹和下身……她教他关于女人身体的一切,他笨拙地模仿,专心致志地尝试。

他嗅到她身上的香味,忍不住想要吻她,却遭到她的拒绝——一切爱的行为都让她感觉恶心——他没有权利要求这一切,于是她阻止了他。她抚弄他,使他像燃起的火柴般迅速耗竭,他发出一声叹息,然后焉了。

可他毕竟是个年轻的男孩,不一刻又振作起来。他没有对刚才她的行为有所怀疑,依旧重蹈覆辙,抚摸她像是抚摸一件艺术品。他是如此笨拙却又是如此温柔,她终于发现眼前这个男人跟其他别的男人截然不同,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化为一只野兽。所有男人找她只是为了压倒她、占有她、入侵她。他们对她的感受漠不关心,单单把她视作宣泄性欲的工具。他们的胡子像是碎裂的玻璃刮得她发痛,他们把她压倒如同辗压脆弱的花丛。

可眼前这个男孩即使在情欲高涨的时候仍把她视作一个人、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,仍愿意爱她、服务她。他怜惜她像是怜惜一只受伤落地无法再飞起来的麻雀。她感到自己被疼爱,她的心渐渐被他由衷的关切融化,于是连她自己也不自觉,她至终接受了他,从心底里接受了作为男人的他,让他进入了作为女人的自己。

他继续寻索她的深处,天地造物的秘密。两个人像盘古初开以来就活在一起的恋人那样自然地相拥、爱抚。她引导他,他探索她。

那是她第一次亲吻男人的嘴唇,也是她第一次接受男人的亲吻。她是他的第一次,他也是她另一种的第一次。她是他肉体上的阿尔法,他也是她精神上的俄梅戛。因着这个男孩,她第一次尝到了爱的喜悦。在他以前,她从来没有如此喜欢过一个男人的喘息、男人的滚烫和男人对她的渴求与欲望。她喜欢他的抚摸、他的吻和他的进入。

窗外的雨声愈来愈大,她的眼眶逐渐噙满了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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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一切结束,两个人静静躺在床上,好像两个睡在一起的小孩。瓢泼的雨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,窗外雨帘像是半透明的纱幕把他俩和外面的世界层层隔开。可她没有朝窗外看,而是一直凝神望着那个熟睡的男孩,像望着自己的孩子。雨水的声音冻结住时间,这场雨仿佛真能替她挡住外面残酷的一切。

他没有说上什么,单单留下了钱就走了。她开始感到迷茫,心里竟期盼他的再临。她的心在震颤。对她来说,那个男人是什么?她就这样轻易地爱上一个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?可难道妓女就没权利爱上别人,没资格对男人一见钟情?谁又有资格为爱定义?

或者她是爱这个少年的富有,或者俊俏的长相,或者是他身上的香气与温柔,或者是以上一切。每个女孩都会喜欢这样的男人,她自己也脱不了这种平庸。她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带她离开这个地狱,让她重生,难道这种奢望就是罪过?可他又是什么呢?一个嫖娼宿妓的正人君子?如果他非得蔑视她,难道他自己不更应当受到蔑视?从一开始他俩就是罪人。她被诱引,然后她又诱引了他。

第二个星期她从门孔再窥见他,心里雀跃不已。然而她害怕自己会被误以为是个轻浮的女人,于是她对他非常冷淡。她对他非常冷淡,但内心依旧为他剧烈地跳动。她既害怕自己在他面前表现得过于轻浮,又怕自己在他眼中过份冷淡。她觉得自己的装模作样非常突兀,心里想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他看在眼内。

他对她的行为感到莫名奇妙:他本来以为她会为他的到来感到喜悦,可如今却是漠然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早已被她遗忘,也许她已经认出了他,但她毫不在意。也许比起上一次,这次她心里更蔑视他,因为他又一次光顾她。每光顾一次,她就更蔑视他一点。他愈亲近她她就更蔑视她。她只会愈发蔑视他,这种蔑视会持续到永恒,上帝审判之日,因为她已经摸清了他的底——他是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——其实他只是个屈服于情欲的人。他无法挽救他俩的这段关系——要么他从不认识她,要么她永远蔑视他。

可当他偶尔碰触到她的视线,他就发现自己的目光如火炬般触动她的心。她看着他时眼睛灵动,像是被风晃动的烛光。她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时动作变了,变得温柔无比,简直像是对待新婚燕尔的丈夫一般。他感觉她是爱他的,正如他爱她一样。

这次他们持续了很久,他俩都希望更长久地沉浸在这种爱的温存之中。两人释放所有的痛苦、摒弃了彼此的怀疑,两颗心至终紧密地偎依在一起,好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孤儿、被上帝放逐的亚当和夏娃。他们共享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肉体,同时享受着由两个胴体磨擦时产生的温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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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那次之后,每个星期五晚上他都会前来找她。她为此推掉了五时后的所有客人。他对她如痴如醉,她对他同样心醉神迷。她觉得她的身体不再是她而是他的,他也不再是他的而是她的。她爱他,也相信他同样爱着自己——她从他的眼眸看得一清二楚。然而,伴随这份喜悦而来的是一种心的震颤:他们是什么呢?从某个意义来说,那确实是种纯净的关系,然而这种关系又是诞生于不纯净。

自从被父母抛入这个鬼窟,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命,行尸走肉。是他,他让自己重拾了对生命的热爱和希望,她的眼眸重又闪耀出往昔的神采。她的心像是个无比黑暗的房间,而他为这个房间点亮了一线光明。

她觉得自己整个生命的意义都聚焦于他到来的那一刻,以及他逗留在这里的时间。她的存续也是为了那一刻,为了他本身。他已经了解爱的奥秘,但他没有离开她,他还是只找她。他告诉她他只喜欢她,他说他喜欢她的温柔、纯洁与娴雅。她听后泪眼汪汪:自来到这里,没有人说她是纯洁的,她也不相信自己是纯洁的,然而他爱她,他告诉她她是纯洁的,而且当她爱他,她就感到自己是纯洁的。

他从没有谈及过自己,也没有询问过她所以来到这种地方的缘由。他对她一无所知,她对他也毫不了解。双方似乎有一种无言的默契,互相不打探对方不可告人的秘默。然而,在爱之中,在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里,她觉得自己了解他比世上所有人更多,甚至比他母亲更甚。她也知道他了解她,如同她了解他一样。

她觉得自己好像重获新生,不,她还没有获得新生,她只是只等待破壳的雏鸟,她等待他那句话:“我要带您离开这里。”去哪里呢?哪里也成,只要有他。只要有他,那里就是乐园。可这是真的吗?他会带她离开?他有能力带她离开吗?即使他真的愿意这样做,即便他真的有能力这样做,可他真的能够接受她吗——这样一个污秽的人,一个婊子?她配得上他吗?他的父母会接受她吗?在看见更漂亮、更清白的女孩子时难道他不会后悔,不会见异思迁?

然而爱是一种如此纯粹的东西,以致于她无法相信别的可能性。她知道他是爱她的——她只是单纯地如此知道、如此相信,那是种无法言喻的感觉,无法溢之于言语。她好像成了他的骨中骨、肉中肉。每次他给她的钱她都会珍藏起来,不会花掉。她把它们收在自己床边的小柜子里,每个晚上她都会把它们从抽屉里拿出来按在自己的胸前,如此她就觉得他住在自己的心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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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次,这一次,她深有预感,他会对她说出那句话。她脱下他的外套,然后温柔地解开他衬衫的纽扣——从领口开始,一颗一颗地。纵然没有看见,但她可以感觉到他正用深情的眼神望她,像是望一个圣人、一位天使。当第三颗钮扣被解开,她发现这次他戴上了一条银链,银链下坠着什么呢?一个银得发亮的十字架。她一时愣住了,他看见她的表情,也顺着她的视线去看,于是他同样望见了那个他本来应该脱下来的东西。

光照亮了黑暗,男孩好像顷刻瞥见了全能的上帝。被上帝发现,被上帝抓住。上帝对他说:“你在哪里?”于是他惊惶失措,害怕得发抖。他一手抓紧那个十字架,以为这样就可以蒙住上帝的双眼。他带着非常惊惧的表情转身夺门而去,连那件外套也没有带上。他逃避她像是逃避上帝。她什么也没能做,单单向他的背影伸出自己那只纤细柔弱的手就已经精疲力尽。她好像突然变成了哑子,无法发出任何声音。一阵强烈的悲痛席卷了她、击倒了她,把她推倒在床上。

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
她神色恍惚,良久才从床上起来,机械似地打开床侧柜子的抽屉。拨开那些零散的纸币,纸币下露出黑色的一角。在抽屉的底层安放着那本从小跟随着她的珍爱的书,她把它取出来,书封面上金色的字像往昔一样晃动着光,与她眼眶饱含的泪水互相辉映。她把她的圣经紧紧抱在怀里,并终于忍不住痛苦啜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