穷夫妻

文/CK 图/网络 编辑/Gana

· 骨中的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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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醒来的时候,发现全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,两只手扎着输液的各种针管,双脚似乎失去知觉,我想我下肢瘫痪了吗?

我稍微用力张开了双眼,朦胧中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,然而,瞬间,我的眼皮盖了下来,耳边依稀听到陌生人的谈话。

我怎么还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,还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,我不是已经隐入隧道尽头了吗?

那是全然黑暗的所在。

在我绝望的时候,就是这道隧道遽然在我面前铺展,有一股引力从隧道的深处流溢出来,这引力竟然使我温暖,我这躯体一直被奇怪的疾病折磨,丈夫拖着我四处寻医,我的眼睛近乎失明,映照在眼睛内的总是朦胧的影子,要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什么,我也无法辨认地面是平坦还是起伏的。

可是,医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,医疗报告总说我的眼睛正常,他们都认为我抑郁症了,想得太多又哭得太多,导致眼盲了。

最后,家里的钱都花尽了,还要欠债累累,我活着就是累人,我更不忍心看着丈夫为了我,活得不像人,我走了,丈夫会自由,也会幸福,我知道他即使再婚,他一定会带上孩子,他是我这一生,从未遇过的,对我那样好的男人。

但我,辜负了他,我让他蒙羞,全村的人都讥嘲他,说他命坏,找了个怪病的女人。

我跟着隧道走,跌倒了不啻无数次,但我一点都不痛,膝盖和掌心都裂开了,血如汗滴一样,沿着手指和小腿徐徐滴在隧道的地面,我可以感觉血滴的速度,血滴得越快,我越感到轻松。脱离了躯体的痛苦就是天堂,地狱也无所谓,反正我每天都是地狱的日子,我走了,就可以终结地狱的日子,丈夫和孩子就不需要受地狱的苦了。

他们能幸福,我去地狱也是我对他们的成全和爱。我为自己可以如斯成全感到欣慰,眼泪和血一直在流淌,那是幸福和哀苦。

然后,我就冲入了隧道的尽头,我记得我是往前扑下去的,我以为黑暗从此将我吞噬了,多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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丈夫把我唤醒,他说我睡了几天,现在精神好很多了,确实,当我再睁开眼时,那些扎在我手上的针管全部拆去了,我还能自己坐起来,我的下肢也听从我的使唤,没有变成石头。

丈夫把盒饭递给我,要我吃,说吃了就有力,明天就能出院了。

我不敢问丈夫钱从哪里来,这费用怎么付,其实我根本没有胃口,但见丈夫买了饭盒,里边有肉有菜,平时我们一周才吃一点肉,这个饭盒很奢侈了,我知道丈夫的心意,我怎样也要把饭吃完。

我不敢问丈夫吃了饭没,因为他总会告诉我,他吃了。

我没有被黑暗吞噬,但我如今活生生在黑暗里,出院后的日子,空虚混沌。

关于我扑倒在那个地方,丈夫一句也没提起。

第二天,丈夫来接我出院了。

他收拾好两个袋子,就拖着我的手,一步一步指引我,直到我骑上他的摩托。跟着他后头,慢慢走过医院的走道,我听到陌生的声音,闻着空气中的消毒液,这一刻,我感到很温暖,丈夫从来不会告诉我他爱我这些话,但此时我的手紧紧被握在他坚实的手心里,那温度和力度,都是他无言的爱。

如果这个时刻停顿了,多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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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了那个传统建筑的楼房,这个唯一可以遮盖我们的祖屋,每一个角落都是我的指印,即使丢失了双目,这个地方我仍然可以行动自如。

只是呆在这个楼房,当丈夫和孩子都出去以后,我一个人度过了漫长又炎热的下午。

厨房漏水的声音、屋外街上偶尔路过的擦过碎石路面各种不同鞋底碰击碎石的清脆“磨石”响声、飞过窗户的啁啾鸟声、等了好久才传来我期待的手机铃声,然后传来丈夫的低沉嗓音,他一般就说他几点回来或他晚一些回来,就盖下电话,他就不能多聊几句吗,然后,寂静,寂静,寂静,等了很久,才听到孩子放学回来喊叫的声音。

一整个下午像一个世纪,我坐在那里,等候各种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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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有一天,我的一世纪生活终于多了一把声音,那声音非常温柔,她的出现正如她说的,是来自上帝的感动,对于我,那确实一份来自上帝的礼物。

多年来,累积在我心里的声音,我终于可以缓缓地让这些声音从我的喉管一个一个倾吐出来,声音飘在空中——啜泣、哀怨、叹息、嚎啕大哭、泣不成声……那声音把我自己吓昏了,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,原来我的声音都是泪水。

她安静地在手机屏幕上陪着我,连我的丈夫也不懂这样陪我,她懂,她像圣经里说的,也是她告诉我的,上帝会把我的眼泪装在祂的皮袋里,她似乎也在收集我的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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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,我寻求上帝,她告诉我上帝顾念心灵破碎的人,在许多炎热又无法入眠的夜晚,我求祂,求祂救我们脱离贫穷,求祂医治我,尤其我能够恢复,像以前,以前我充满活力,我比丈夫精明,丈夫干一辈子活,也走不出工人阶级的宿命,别人就在拐角处遇见钱,我这老公就老老实实的工人,他被人欺哄了还认为应该的。

我想,工人还是可以创造机会的,于是,那些年我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,然后我发现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机会,后来赚了一些钱,如今想起,我还感到骄傲,不是由于赚那么一些钱,而是我发现了别人不知道的机会。

原来我喜欢从前那个宛如城市猎人的自己,自从我病了,那突如其来的,我就立即被命运之手压住,我希望这命运之手当时立马将我勒死,那就干净利落,家就不至于一贫如洗,我也不会活像个废人。

原来我伤痛的,不是穷,是我失去了活力,未能自如穿越城市去发现机会,俨如一只断翼又失明的鸟,还要被收养在笼中。

可是,我的祷告似乎停滞空中,上帝没有接收。

我等候又等候,又一年了,我仍然是那只断翼又失明的鸟,家里更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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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以后,丈夫失业了。

初初那几天,我竟然还感到高兴,终于我不需要一个人对着一世纪的午间生活,可是,他在了,我们还是沉默无语,孩子回来了,他的话才多起来,但是,几乎都是又骂又打,以往他还是有一点耐性,自从他失业以后,这又骂又打的显然就是他的焦虑。

每次我问他,他总说不用担心,他就是害怕我担心,结果他什么都自己扛在肩上。

我知道他爱我,不然他不会为我受尽人间苦头,那一年我发病,需要一万元去治疗,一个月后我收到他从远方城市发来的快递,里面有一个信封厚厚地装着那笔款项,我马上打电话问他,怎么得来这笔钱?因为任凭他如何努力,他一个月是不可能赚来这笔钱,我害怕他为了我去做不法的事。

最后,他告诉我,他是每天打两份工,每天只是两个馒头和白开水,他说的时候如此从容,我的泪水像忘了关上的水龙头,径自流淌。

他爱我,但又害怕我难过,总是一语不发地四处找钱来治我的病,我告诉他,我治不好了,不如他带着孩子走吧,让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,不为人知。

他一语不发,照旧找钱去。我害怕他再为我受苦,这世界再也没有像他那样好的男人,如果我走了,他可能也活不久,原来我以为的“成全”,只是我的一厢情愿,那一次他把我从幽暗隧道救出来,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我?根据他那老实的思维,他不会发现我的行踪。

但,他动用了浑身的力量将我找回,当我醒过来的时候,看见他一言不语,我后悔了,罪加一等啊,我还大大加重了原来的债务。

看着他发动了浑身力量拼了命来找我,我决定从此把泪水收起来,不再寻死。这是我能为他做的。

我们相爱,却爱得不敢靠近彼此,因为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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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帝是否怜悯我们,至少怜悯我的老公?

我要怎样祈求呢,恩典久久不见来到。曾经一度,我已经放弃祈求,麻木度日。

可是,丈夫的失业,将我们的家庭推到了尽头,难道我们要全家环抱一起饿死在闷热的午后吗?还是,我们需要饿死的那一刻,恩典才临到?

突然,手机的微信信号响了一下,我无力地刷开,温柔的她发来了一笔转款,她的语音留言像夜间宁静的音符,她说:“你要接收,这是神的恩典,疫情底下,大部分人都失去工作,短时间里真的不可能找到,神知道,所以祂供应你们。等到疫情过去了,祂必再施恩典。神的恩典总是一点一滴,有时我们会不以为然,没有察觉祂的恩典早已来了。”

我按下了接收,不晓得为什么,在我按下接收的那一刻,我宛如把恩典吃了下去一样,那味道,甘甜。

我心里微弱地感谢上帝——一天的贫穷一天担就好了,明天的债款,就交给明天的恩典吧。

类似交托神的话常常飘过我的耳畔,只是我一直来所祈求的,是求上帝使我恢复像从前,对恩典视而不见。

如今,谢谢她,她的及时信号,提示我,恩典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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